我种了十棵海棠，四棵西府海棠，六棵垂丝海棠。

当然是因为它的美，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海棠花是我从小的一个执念。

十二岁，第一次读红楼，满纸荒唐言我还不曾领悟其中的因果，宝钗黛的爱恨情仇也还不如红楼里的各种吃食诱惑大。不过，第一次的红楼阅读却打开了我植物认知的大门，原来，植物可以这么美。

大观园告竣，贾政带着贾宝玉游园题匾，走到怡红院，看到“院中点衬几块山石，一边种着数本芭蕉；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，其势若伞，绿垂碧缕院，葩吐丹砂”。贾政称之为女儿棠，俗传系出“女儿国”中。宝玉揣测道：“大约骚人咏士，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，轻弱似扶病，大近乎闺阁风度，所以以‘女儿’命名。”

女儿棠。是怎样美丽温柔的花才能用“女儿”命名呀？十二岁的我，被这个无法感知的意象迷得神魂颠倒。后来第三十七回“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”，海棠又出现了，围绕着那两盆白海棠，大观园里的诗情画意成为了我一生追求的美好。林妹妹的“偷来梨蕊三分白，借得梅花一缕魂”更让我从此爱上了这不染尘土的花中仙子。

但海棠花长啥样？

问母亲，母亲说花是粉色的，但不是桃花那种艳粉，是红中带白，白中藏粉，一种像梦像雾一样的花。

这对一个在亚热带小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，实在是太难想象了。

我的身边，有木棉，树高数十米，那直冲云霄的气势只能用伟岸和隆重来形容。花开一树，朵朵硕大而霸气，除了“英雄”二字，我实在不能用其他的词语来形容它。

还有凤凰花，那也是热情跳脱的一种花，花开时，如云霞如火焰，也不能用梦和雾来形容。

柚子花，味道倒是很接近梦，特别在月夜，香味浓烈但不会像百合的香是浓得化不开的，柚子花的香有悠远感和距离感，是清冷的味道。但花瓣也是肉肉的，不像母亲的描述。

当然，还有芒果花、酸角树花，这些无处不在的果树上的花，为了躲避亚热带阳光灼热的炙烤，它们的花都是细细碎碎的。落花时节，簌簌而落。当年背苏轼《浣溪沙·簌簌衣巾落枣花》时很开心，“簌簌衣巾落枣花，村南村北响缲车。牛衣古柳卖黄瓜。酒困路长惟欲睡，日高人渴漫思茶。敲门试问野人家”。因为我也能感知和苏轼同样的味道，小小的花落却不扰人，是轻轻地拂人衣襟又快速跌落，只是为了提醒人们：“我要结果了。”

但它们都不是海棠。那个年代，母亲都找不出一张图片来证明它的如梦如幻。

看不到，就在诗词中想象吧！母亲教我背了很多关于海棠的诗词。

《海棠》苏轼

东风袅袅泛崇光,香雾霏霏月转廊。

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

《同儿辈赋未开海棠》元好问

枝间新绿一重重，小蕾深藏数点红。

爱惜芳心莫轻吐，且教桃李闹春风。

《如梦令》李清照

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消残酒。

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

知否,知否？应是绿肥红瘦。

不过，母亲最喜爱的是清代顾太清的海棠词。

顾太清，很多人并不知晓她，顾太清与纳兰性德(即成容若)齐名，有“满洲词人，男中成容若，女中太清春”之谓，为满洲女词人之冠，被誉为“清代的李易安”。母亲因为身世的飘零之感和与太清极为相似的文风追求，“不造作，无矫饰，宛如行云流水，纤豪不滞，脱却了朱阁香闺的情切切、意绵绵，吟风弄月之习，词风多近东坡、稼轩”，母亲爱易安也爱太清。

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，没有电视没有娱乐，母亲和我的大部分夜晚都是读书或是背诗词。饱读诗书的母亲不仅会背诗词，我还可以听到诗词背后的故事。

《临江仙·清明前一日种海棠》顾太清

万点猩红将吐萼，嫣然迥出凡尘。移来古寺种朱门。明朝寒食了，又是一年春。

细干柔条才数尺，千寻起自微因。绿云蔽日树轮囷。成阴结子后，记取种花人。

这首词，是太清和丈夫在清明前一日移来古寺海棠栽种后有感而作。

记得母亲说，太清是罪臣之后，虽然才貌双绝，但身为女子也无力改变命运，一个女子，要命运垂怜，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是唯一的出路。因为才情高绝，太清以“家庭教师”的身份走进了王府，荣王府世子奕绘（后来听杨雨老师讲诗词，我才知道奕绘原来是《还珠格格》中深情款款的五阿哥永琪的孙子）爱上了这个“像丁香花一样忧郁的姑娘”，历经了艰辛磨难后，两人终于修得正果。从此，良宵美景，天上人间。这首词，是写海棠的春天，也是写他们两人的春天呀。

“罪臣之后”、“王府世子”、“才貌双绝”、“终成正果”，这满足了一个小小少年对爱情的终极想象。那时，我虽未见海棠花，但我发誓，此生，我也要和我爱的人一起种下一棵海棠花。

十六岁，我来到了省城读大学，校园里遍植海棠。

在第二年的春天，我终于见到了如梦如雾的海棠花了。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苏轼要夜烧高烛照红妆，它值得。

年年花开，但世事早已物是人非。

后来，我才知道母亲只给我讲了一半的故事。

才子佳人并没有按照太清的念想：成阴结子后，记取种花人。要年年双双依偎在开花的树下，终究成了梦中月、水中花。奕绘英年早逝，太清被卷入了清代有名的“丁香花公案”，故事的另一半我们也熟悉，大才子龚自珍。终究海棠凋零，丁香结怨，太清应该是个花神来渡劫的吧？她被赶出了王府，“嫣然迥出凡尘”，只是过往。每年春天花开时，她应该是流着泪记取种花人吧。

而我，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父亲、母亲早早去世，关于海棠的记忆，终究让每一年的花开都有了淡淡的愁绪。

而成年人的爱情，哪里还需要用一棵海棠来证明呀？

种海棠，终究只是种了我童年的一个执念罢了。